南方论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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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镇、烟花以及蓝黑的夜

远处有星光,耳际是习习的潮汐之声,风忽南忽北,夜色中不见涛浪,大地正在发出轻微的颤抖。张嘴伸出舌头,能舔噬出空气中海水的苦咸之味。从洞庭以南,来到更加南方的广东江门,我对这块土地和空气中的气息还不适应。在夜色中定了定神,发现颤抖的并非大地,而是自己的身体。没想到临海的南方也这么冷,那一刻,又禁不住打了个寒战。

哥哥告诉我,它们并不是星光,而是灯火辉煌的香港。说这句话的时候,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看到的光是否真来自香港,他仅仅是向我指出那个方向的所在而已。夜色浓稠,我看不清他的脸,而远处的星光(或者灯光),一直闪烁不定。他说,如果身体好,从小镇后的河湾,沿海岸线,张开双臂垂直游过去,便可抵达香港,过去,无数下南洋的江门人就是坐着木帆船如此离开故乡的。当他说到“身体好”时,我感觉嘴里的海风更加咸涩了。我们都不知道,他那条伤腿何时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,或者,还有没有恢复的可能。我明白,其实他并不是在说香港,而是在说逃离。身后是空旷的校园,清寂无声,几盏路灯晦暗地亮着。岁末将近,放寒假后,学生早就走了,教师们也大多各自回家。我们的落寞与当时来自远处的金色火光形成鲜明对比。

那是去乡以来,最为荒凉、最为空寂的时刻。荒凉来自内心深处,在那个全国人民合力抗击冰灾的冬天,它远比从北方而来的寒流还要冷。两个在夜色中眺望大海的人,并不能抵达对方,自然也无法互相取暖。

我们俩并肩站在广东江门开平市的第三中学后大门的制高点上。那个学校还有一个名字,叫开平机电中等职业技术学校,事实上,就是一个乡镇中学,大一点的乡镇而已。作为重点大学的优秀毕业生,哥哥原本有很多工作选择,为了尽快摆脱家庭经济困扰,还清助学贷款,以获得自由之身,他去了一个表面看工资还可以,其实位置偏僻,且危机四伏的中学教书。为了省路费,他连实地考察的手续都省了,签字画押,早早地把名字写在了合同之上。他不知道,那个想象中的南方华侨之乡、著名的世界文化遗产所在地,正张网以待,设下了一个围困自己的陷阱。

我记得那个镇子的模样,它的名字叫蚬冈。

公交车从江门市区驶出,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。最开始还足够热闹繁华,很快,公路两旁就只剩下成片的香蕉林和各种菜地。因为始料不及的冰冻天气,没来得及收获的香蕉被冻得发黑、发紫,脖子全折断了,耷拉着脑袋挂树上。果农也懒于收拾,就让它们垂头丧气地立在那,司机开车开累了,在路边停下,径直跑进香蕉林,扭下一个充饥,乘客们也纷纷效仿。半生不熟的香蕉,已经没人再在乎它们了,路人的采摘行为其实是在做善事。宽大的公路边,始终长着一种高大瘦弱、姿态近似扶柳的植物,风一吹像随时都可能折断。那里的东西无不给我一种颓废之气,尽管它本来的景色其实挺不错的。当时已是寒冬,湘南正是草木零落、万物萧瑟之季,而这片南国,虽然也被寒流冲击,弥望却尽是绿野。扑面而来的,气势汹汹的绿,暗藏敌意。

国道边上就是学校,而学校又建在一个宽敞的斜坡之上。站在校门口——那个斜坡的顶端,能将对面两万人的镇子尽收眼底。与国道相临的几条街,交相横陈,不算热闹,也不算寂寥,与一般镇子相比,多了些参差的厂房。

哥哥已站在路边等候,他走过来时身形端正,表情松弛,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,只不过,不像往日那样大步流星。我知道,他的稳健是竭力控制着,装出来的。如果是以前,他一定会跑过来,在弟弟肩膀上猛拍一下。

哥哥的腿是打篮球受伤的。课余时间聚在一起玩球,对教师这个职业而言再正常不过。没想会出这事。一次激烈的篮板冲抢之后,他落身下来,脚踩在了另一个人的脚背上。哥哥的脚踝扭伤了,膝盖软组织几乎完全撕裂。事后,有知情者告诉他,那是一次有计划、有预谋的谋陷,伏击早已埋下。我的兄长,一名刚被校方从外地高校引进来的青年人才,才华横溢,锋芒毕露,除了本职教学外,还具有过人的书法才能,为了在学校立住脚跟,他比旁人努力数倍。他的性格是那样大大咧咧,毫无心机,丝毫没察觉自己的出色表现已经侵犯了本地教师的尊严,他们产生了妒忌之心。那是一记黑脚,玩过篮球的人都知道,抢篮板时,垫黑脚是最危险的,在NBA联盟会被禁赛。可是,在民间野球场,就连追究责任都无从谈起。因为,理论上讲只要上了场,那种意外是随时可能发生的,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。他们只是嘴巴不停抱歉,表面上给予一点同情,真是不幸啊,仅此而已。背地里,可能还在偷笑。